課堂/課程名稱: 死亡身體——善生、善別與善死(「我是我的身體——在生命身體性下的健康生活與生命教育」第一講)
講者:龔立人教授(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教授)
主辦單位辦: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
地點:香港華人基督教聯會教牧中心
講者:龔立人教授(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教授)
主辦單位辦: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
地點:香港華人基督教聯會教牧中心
時間:28/01/2011 下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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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工作的刊物做一個有關死亡的專題;預備時,於網上見到這講座的宣傳,於是跟幾位同事報名一起去聽。
基督教倫理學是龔立人博士的專長;他本人也經歷過第一任太太的過身。我覺得,是這些背景令Dr. Kung對死亡的思考,比其他人更見深刻和有睿見。
「死亡,是生命的一部分;生命的存在,本身就存在『死亡』這元素了。」Dr. Kung在課堂一開始便說。這大慨是一句「阿媽係女人」的陳述,但在日常生活實踐中,我們其實不太接受這句話。
善死——視死亡為異域還是讓自己被它震撼?
「我們往往覺得,死亡是屬於長者的。當青年人或兒童過身,我們會較難接受,會比老年人過身更覺婉惜。」然而,死亡不是所有生命的元素嗎?死亡的出現,不限在某一年齡層。婉惜,正反映了在我們的普遍意識裏,死亡傾向被我們安置在生命中某些階段;當它出現在另一些階段時,我們會感到兀突、不自然,覺得它不應存在。其實,我們對死亡的這份認知,才最不自然。
除了個人,我們整個香港社會,也把「死亡」安放在一個兀突、不自然的社會位置。Dr. Kung以異域(heterotopia)來形容我們社會眼中的死亡世界,「在我們認知的世界中,時間是向前的;但死亡對我們來說,是時間終止了;死亡的世界,也不像我們正在經歷的世界那樣,有慶祝、有計劃和打算。」
「我們沒有什麼特別事,也不會去殯儀館吧?」Dr. Kung打趣說。今天,香港這城市對死亡陌生,也意味着進一步隔離所有關於死亡的東西:很多人不會選擇一個面對墳場的住處、有人誓死不讓骨灰龕場興建在自己所住的區域;我們的一些習俗,甚至展示我們如何把死亡視作「污染」:拜祭後、入屋前跳火盆;喪禮後、回家前一定要吃掉「吉儀」封裏的糖果。但其他一些地方,卻不一定會這樣把死亡視作異域的,「外國不少教堂,是墳墓所在;有學生跟我說,圍村中一些祠堂,就在村民住處附近。」
(網上圖片)
我們對死亡的陌生,也展現於當死亡臨到我們或身邊人時,我們往往是缺乏資源去應對這一事實。「在現代性下,我們強調理性;現代性其中一個特點是否定、打破傳統並當中一些被視作迷信的禮儀。但一些傳統想法,可是理釋有關死亡事情的資源呢!」Dr. Kung說,「好像有倖存者在逝者過身後看見蝴蝶,會覺得逝者仍在他/她身邊。這種解釋或說法,重要性不在於是真實還是虛假;倖存者能因此得到安慰,就不是強調理性就能做到的了。」在基督信仰裏,那種他日與逝者在天國再遇的境象,正是我們應對死亡時的重要資源。
Dr. Kung這麼一說,可說是「叮」中我內心所想:如果我們的現代社會,如社會學家韋伯(Max Weber)所說,是去魅化的(disenchantment ),即把宗教排除在外,令它不再在現代社會佔一席位,那麼,今天我們就有必要再思考再魅(reenchantment )的重要性。
(網上圖片)
話說回來,我們不應跟死亡保持距離,而且更應去直視它;因為,只有直視死亡,我們從能經歷到它帶給我們心靈上的震撼。「當我們面對死者的面容時,我會反思到自己的存在……我的意思是,當我向死者說話,卻得不到死者的回應時,我會問自己:『我是否還在生存着呢?』」Dr. Kung笑說,「我們有時罵人不理睬自己,不是會說『你當我死的嗎?!』?」一個人得不到其他人的回應,存在感可以是蕩然無存的。
「原來,我們之所以覺得遺體恐怖,不是因為那是一具遺體,而是因為他/她不再回應自己……我的存在,原來是這樣地連繫於其他人的。」Dr. Kung說。
善別——重整臨終者的人格
我們對死亡這東西太陌生了,以致當死亡臨到我們身邊的人時,我們都不明白他們的真正感受、需要。「死亡慢慢接近臨終者時,會令他們的身體有所變化、破碎。而一個人的人格(personhood),其實也往往是在這過程中被侵蝕的。」我常覺得,Dr. Kung是一個很humane的學者。
「當我第一任太太在治療癌症時,因要敷藥,得剃頭,將一把原本是長長的頭髮剪去。那刻,更令我思想臨終者人格的問題。」他繼續,「當然,有人會覺得,沒有頭髮沒什麼大不了。但對一些人來說,這是重要的。他們會問:『我究竟是邊個呢?』……從前,他們能自主、獨立、能打理自己的外表;他們的personhood,是透過此建立的,但現在卻身不由己,掌握不到自己的命運……」
「所以,我有時會想,老人院是不是在不斷侵食一個臨終者的personhood呢?」他說到這裏,我就想起自己己過身的外婆。她離世前住在老人院。我探望她時,好幾次聽到護理員對其他長者喝罵,罵他們一些根本是他們不能控制的舉動,如失禁、如何轉身、起牀等。「善終,就是要重建返一人的人格,讓他/她有尊嚴地活下剩餘的日子。」聽到這裏,我不禁黯然。
「其中一個方法是讓臨終者明白,自己仍然有貢獻,是有創造性的。」Dr. Kung說,「善別,不是要沒有遺憾地離世。事實上,有哪一個人真能夠死而無憾呢?老實說,每位臨別者總有很多心願、事情希望完成;哪一位不想看着自己的孫兒成長的?」
「遺憾總是有的。但遺憾不要構成臨終者人格的破壞,才是善別時最重要的事情。」
善生——關係的延續
我們需善別臨終者,也同樣需對他/她身邊的在生者善生。「沒錯,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,但它對我們來說,一點也不自然。因為,它否定了存在,也中斷了關係。」Dr. Kung說。
「老實說,太太離世後,我自己也有想過死;不過,望着兩個女,這念頭很快就消失了。」中斷一段關係和感情,是非常殘酷的。每個處於一段認真、被悉心栽種的關係裏的人,一定深切明白這點。「不要太快相信放手(let go);有在生者能做到,固然是好事,但我們不要把這作為量度在生者心靈健康的標準……在生跟死者有一段延續的關係(continuing bond),反而是件好事。」把蝴蝶視作死者的化身,正是在建立一種延續關係。
(網上圖片)
「好像我每一年都會返蘇格蘭的格拉斯哥;我跟太太在那裏生活過一段日子。我每一年都會駕車,返回一些從前跟她渡過的地方。有人說,你不悶嗎?我只知,我在那裏有很多回憶;那些回憶,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對我是非常重要的。」
「但當然,維持一種continuing bond,是有它的危險的。」Dr. Kung說,「假如那種bonding太緊、太深,一個人就走不出來;他/她就生活在昔日的時光裏。」Dr. Kung認識一位朋友,他的太太過身了,他就把屋裏的擺設,維持着太太過身前的模樣,絲毫沒有改變,「衣服、化妝品等沒有移動;連太太生前看的一本書被揭到某一頁,他也絲毫不動。」
「於是,你會問,怎樣才算是太深?延續關係的時間應有多久?」Dr. Kung繼續,「一般來說,快的是1-3年;慢的……我真的不知要多久……每個人的適應能力都不同……我想,身為那在生者的朋友,就只有陪着他/她,跟他/她同行、一齊渡過。」
善生——意義的重構
另一能幫助在生者的事情,是與他/她重構身邊人死亡的意義。
「首先,我不是想justify任何死亡;沒有什麼人是值得死的。但如果在生者明白,有些東西,是因身邊所愛的人離世而有的,那麼死亡的意義於在生者的生命中就能被重構,在生者可更有力地生活下去。」Dr. Kung繼續以自己為例子,「好像,我現在能寫到不少關於死亡的東西,是因我經歷過太太的離世……另外,一間國際學校的一位校監致電我,說當她知道她媽媽離世那天,也是我太太離世那日後,就不知為什麼,總覺得希望為我做點東西幫助我。於是,替我兩位女兒辦理手續,讓她們可以便宜的價錢,在那國際學校讀書。」
「對我來說,我太太的死亡,仍是一個很大的遺憾。」Dr. Kung說,到今天,他仍理解不到太太的死亡,尤其想到自己在她在生時,與她相處期間,其實有更多能做得更好的地方,「有時回想,其實,我對我太太也不是太好的……在照顧太太期間,自己要工作,又要照顧女兒,有時也有一些不應有的情緒……」
「但對於我這些不盡善的地方,我知,太太經已寛恕我;因為,基督也已寛恕了她,以致她同樣已寛恕我。」Dr. Kung說,「你會問,係唔係呀?你自己一廂情願吧?我會說,實情是怎樣,我真係唔知。但至少,在我的信仰中,我是會這樣理解的。」Dr. Kung就在基督信仰的框架中,重構太太臨終、離世並它對他生命的影響。
死亡教育——對他者負起責任
「以上談及對死亡的態度,都可以是很個人化的。」Dr. Kung的意思是,以上對善死、善終、善生的想法和取態,都可以只局限於跟我們有關係、我們所認識的圈子裏。「我知在座有很多教育工作者。我希望表達的是,真正的死亡教育,不應止於告訴人要珍惜生命、珍惜眼前人而已;如果,今天我們見到有非洲的人因飢荒而死亡、有人在戰爭中過身,但我們仍只有這類反省,那不過是很自我的思考。」,「我們對着那已不再回應我們的死者的面容,我們應問的是:我對他/她,應有什麼責任?」
對死者的責任,可以透過對待死者的身體而落實。Dr. Kung一次往台灣考察生命教育,拜訪了花蓮慈濟大學醫學院。當中令他感動的是它們所推行的「大體老師」。「大體老師」是指那些生前願意將身體捐出,為醫科生學習之用的死者。
學生準備解剖「大體老師」的身體前,有人會宣讀離世者生平,並為身體舉行儀式。他們要表達一個信息,就是縱使學生跟「大體老師」互不相識,但每一個身軀不是一件物件;以生物的角度來看,那不再是生命,但從人性角度而言,那仍是生命,是有歷史和人格的﹕學生學習解剖時,也不隨便對待身體,反而充滿感情與感恩。解剖完畢,學生要盡量回復身體的原面貌,進行送殯儀式,而不是當醫療廢物般棄置。「那刻,我不但體驗身體被徹底地尊重,更明白曾活着的身體,也可以成為對社會的祝福。」Dr. Kung說。
死者對在生者關顧考慮,在生者對死者尊敬;彼此把對死亡的關注,指向「他者」;面對死亡,彼此沒有忘記對「他者」應負的責任。
「真正的死亡教育,應要傳達到一個信息,就是“Life and Celebration”」 Dr.
Kung繼續,「生命是值得慶祝的,不是因生命有什麼成就,而是因生命會被人擁抱、記念、懷緬。即使連我自己也不記得擁抱自己,但其他生命卻去擁抱我,以致我問自己:我還可以只是一位被擁抱者嗎?我可以不去擁抱別人嗎?」
能這樣思考死亡,或許,死亡就不再是異域,甚至一些如地獄般可怕的想像,卻被我們轉化,成為愛的動力。
天堂,或許就這樣透過死亡,臨在人間。
(網上圖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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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伸閱讀
《眼淚並未抺乾》,龔立人,基道出版社,2000年
《旁觀他人之痛苦》,蘇珊‧桑塔格(Susan Sontag),陳耀成譯,麥田出版,2004年
《死亡,別狂傲》,蘇恩佩,突破出版社,1981年,2008年復刻版
《死亡‧獨白》(《Breakazine》第13期),《Breakazine》創作小組,突破出版社,2011年5月
玩轉生前事(The Bucket List),Rob Reiner,2007年
禮儀師之奏鳴曲,瀧田洋二郎,2009年